增加医疗投资,增进全民健康,是?否?

  • 2023-08-18
  • 蔡名喩
增加医疗投资,增进全民健康,是?否?

杨志良教授
2023.04.06


最近若干医院管理者及医药相关产业经营者,呼吁台湾应增加医药投资,加速引进新医疗科技与药品。这些论点有些确是实情,例如台湾的总体医疗支出,包括健保及自费,每人每年费用约为53,000元(1,750美元),是中高所得及OECD国家的后段班。新药、新科技的引进,从食药署的核可到健保署的最终纳入健保给付,都确实滞后。

从全球总体观察,医疗支出与国民健康确实高度相关,若由此便推论,要改善全民健康,就要增加医药卫生投资,是耶?非耶?联合国及世界卫生组织的答案,居然是在增加基层卫生投资的同时,同样或更重要的是,提升妇女的受教育年限。只要妇女多受教育,婴儿死亡率、孕产妇死亡率、平均馀命,均可获得改善。因为后段班的国家,不只是医疗支出,从基本的安全饮水、食物营养、基层社会组织,样样都缺乏。而妇女是家庭内最重要的健康照护提供者,妇女教育水准提高(empowerment,赋能),就同时提高了家庭生产力、改善经济。但改善全民健康还有一个重要因素,是联合国及世卫都没有、不敢,也无能提出的,那就是政治安定、政府赋能。台湾近年发展迟滞,就是因为如此。

除开后段班贫穷、动乱中的国家,可以发现人均医药卫生的投入(或称支出),便与人民的健康水准几乎无关。例如美国每人每年医疗支出达11,172美元,是台湾人均的6.38倍,并拥有最先进的医疗科技,但全部健康指标,不论婴幼儿死亡率、孕产妇死亡率、平均馀命,均不如台湾。更有趣的是,被美国长期禁运的古巴,国民的各项健康指标均与美国相当,平均馀命甚至高于美国。台湾每百万人拥有的高端医疗设备,如CT、MRI、高能粒子治疗机、放射性同位素诊断,均多于英国,然而国人享有的健康水准却远不如英国。台湾的医疗科技被评为亚洲第一,但健康水准却差日本一大截。

为什么中、高收入国家的医疗支出及科技,与民众健康水准无关?简单的说,就是卫生医疗资源配置的问题。依照WHO的倡议,医疗照护应该是For every one, but not for every thing,但美国的情况是,对富人for every thing,但不是for every one。即使是全球最富有的国家,资源也必然有限,无法做到for every one又同时for every thing的医疗照顾。

生命诚可贵,罹患各种特殊疾病的患者,当然希望得到最先进的治疗,最好由社会(健保)负担;若健保不支付,为了能健康的活下去,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;对个别医院及医师而言,期待获得最先进的医疗科技,以提升自我,增加名望及竞争力,亦是无可厚非。

国际上有多个组织从事国家健康排名,台湾虽以全民健保着称,但不论何种排名,均不在前三十名。以彭博社的182国排名而言,西班牙第一,其馀除了日本第三、新加坡第九、澳洲第十之外,均是欧洲国家。

为何如此?就如前述,是健康资源配置是否合宜,是否用在刀口上的问题。首先也最重要的是,谁是最重要的健康照护者?答案不是医师、护理师或任何医事人员,而是民众自己。如何健康饮食、适切运动、休息睡眠、清洁保暖,自觉身体不适时,寻求专业人员协助,达到生理、心理及社会的完全及安宁状态,都要靠自己。另方面,个人也需要与家人、朋友、职场及社区人士,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,相互扶持,因此如何培养个人的健康才能(empowerment health capability),是国民健康的首要任务。如西班牙、日本、北欧国家,多采地中海饮食,多鱼少肉,多公共交通、走路、骑自行车、运动,又注重家庭生活、社会和谐,这些均是美国所缺乏的。

社会的健康,是造成台湾跟美国全民健康落后的重要原因。2022年台湾因为车祸死亡2,990人,受伤高达47万6,376人次;该年美国因为枪枝事件死亡高达4万4,290人,高度影响两地的健康水准。

健康医疗资源配置可以分成多个层次。从个别医师而言,据其专业可给予病患何种检验、检查及治疗,花多少时间,给予病患多少自我照顾资讯,常不可避免的因个人与病患的亲疏远近而有不同。

再来是医疗机构管理者,为追求永续经营,常必须配置科别设备、人力等,让营收最大化。或为了让病患民众健康最大化,设置社区医学部或社区健康中心,办理各种健康讲座,设立社区健康促进据点与关怀网等等。

再者是社区与国家层次,现举实例说明。1970至80年初期,台湾近半乡、镇、区是无医乡,台大公共卫生研究所陈拱北教授,尝试推动基层医疗保健,获得当年台大医院杨思标院长、卫生署王金茂署长的支持,选择贡寮乡澳底村为试点。然而计画尚未启动,陈教授不幸仙逝,靠着陈师母创立陈拱北预防医学基金会,加上获得亚洲基金会的财力支持,顺利设立澳底健保站。其制度设计委由本人负责,家庭医师培训则由台大医院家医科陈庆馀教授等负责。

经调查研究发现,当地的医疗需求并不比都会民众少,且赴乡外就医需额外交通费用及家人陪伴的机会成本,总支出至少可供养一名家庭医师及二名护理师,但此需求均流向基隆及台北。此调研结果及可能的机制,发表在当年省卫生处公共卫生杂志上,新任卫生署长许子秋就任后,就由陈拱北基金会董事长魏火曜教授邀请,前往澳底考察,听取简报,认为这是解决偏远地区的良方,而发展为群体医疗执业中心计画。

该计画经过多次完善,财务由公务预算改为具弹性的基金预算,多服务、多收入,七成盈馀做为医事人员奖励金,医护收入直比医学中心,吸引人才纷纷下乡,一、二年内便解决了无医乡问题。

1976年行政院长蒋经国参观长庚医院,感叹其建筑宏伟、设备完善,提出建设台大、荣总、三总为国家医学中心之议,各拨款百亿,之后在卫生署(当年坐落台塑大楼后栋)讨论通过此方案。本人则提议,以预算的10%,亦即30亿,加强基层医疗网,各卫生所(群医中心)分配150万,加强及提升其设施。

为进一步完善资源配置,由许署长及其团队提出医疗网计画,设百亿发展基金,对医疗资源不足地区(原设定每万人口20床以下),民间欲设立医疗机构者,给予贷款利息补助。每万人口40床以上为充足区,不得再得扩充。诊所亦有此类规划,在卫生署下设医事审议委员会,委员包括医界、公卫界及社会人士,因此多次驳回充足区医院因一床难求希望扩建的要求,并合理规范昂贵高科技技术的引进。医疗网设立后,完成多期,包括急诊、复健等医疗网,医疗资源配置得以完善,此为台湾全民健保得以成功实施的重要基础。

至于台湾的健康照护体系如何精进,医疗卫生体系只是社会体系的一环,近年来由于蓝绿恶斗,和中或抗中路线分歧,台湾南北、贫富、阶级、世代等对立,民生问题有三缺,产业发展有五缺,诈骗、掳人勒索、枪击案件频仍。社会价值崩坏,年轻人普遍不婚、不生、不养、不活(自杀),没有前景,家暴、虐儿、虐老、诈骗、暴力犯罪大增,贫富差距加大,有社会解组的现象。社会的不健康,必然影响人们的心理及生理健康,宏观而言,必须减缓临床医学的投入,增加预防保健的佔比,从目前不及1%,逐步增加至3%。

更重要的是,必需恢复社区的健康秀活动。本人在担任政务副署长期间,有鑑于各乡镇甚至村里,都有民众自行组织晨间或傍晚的健康促进活动,跳舞、太极拳、健走、登山等,相互关怀扶持。但因为难于设立为正式社团,无法给予补助,所以举办健康活力秀的活动,由各个乡镇比赛选拔,再选出各县市代表,参加全国比赛。第一届在台大体育馆办理,好不热闹,全台包括金、马、澎湖都动起来。包括奖金在内,费用不过区区三、五百万。记得当时连办三届,参加者不分男女老幼,甚至包括身障人士,好不快活。如今新冠肺炎疫情已过,如此花费少而效益大的活动,应该尽速恢复办理。


<刊于2023.06.19联合报D4「单靠增加医疗支出 能改善全民健康?」>

<刊于2023.08.14联合报D4「最重要健康照护者 不是医护是自己」>